交待一下来龙去脉。老板是靖江郊区人,五十多岁,开了一家化工厂,一年也能赚个一千多万。去年开始,老板盯上了IT业,搞了一家IT小公司,但是隔行如隔山,公司一直没有头绪,不得已,找了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,也就是我,来帮他搭建班子,稳定产品。 平时办公在化工厂里,一起吃饭、聊天,慢慢认识了不少人:技术副总,老板的表弟。财务经理,老板的表弟。保卫科长,老板的表弟。质检科长,谢天谢地,终于不是表弟了,是老板的堂弟。就连打扫卫生的保洁员,也是由老板的堂妹光荣出任,——喔,这可是个重要岗位,身上带着全部房间的钥匙,不是自己人怎么放心呢?
化工厂开大会的时候,我探头探脑张了一眼,老板宝相庄严,端坐中央,如同一只领头雁,各位表弟紧密簇拥在以表哥为核心的中央周围,团结一致,层层展开,众星捧月,啄序井然。伟大领袖太宗皇帝教导我们: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(典出六里庄人民广播电台),老板也可以同样自豪地宣布:我家表弟尽入吾厂中矣。
李铁梅唱完“我家的表叔数不清”,紧接着是一句“没有事情不上门”。老板的表弟数不清,想来也不是无缘无故,“没有事情不进厂”吧。
我的第一反应,这说明家族企业仍然是乡镇企业的首选方式。中国社会在传统上,是以血缘关系来确定远**疏的,老吾老不及人之老,幼吾幼不及人之幼,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,上阵还需父子兵,自己人用着才放心,在不了解现代企业制度的情况下,家族企业是唯一可选的组织方式。
后来呆得长了,听了一些掌故,懂了一些历史,才发现我大大低估了靖江人的视野。老板虽然连中国的英文都没学好,去过的国家却比我多得多,至于产品出口所及,那就更多了去了。当年创业的时候,老板也是激情澎湃,敢闯敢拼,跑遍了有名的化工研究所,到处寻找新品,行销市场,远不是如今大肚能容、稳定和谐的一副模样。
转折点的出现大概是几年前,老板找到一个好的油漆配方,但自己厂里缺设备,做不出来,于是到河南找了一家小厂,合作开发。开头合作非常顺利,开发、试验、试产,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,可是到了快要投产的前夜,忽然遇到技术难题卡住了。老板天天打电话左催右逼,对方也是想法设法日夜攻关,一个小小的问题却旷持日久解决不了。最后老板终于坐不住了,亲自跑到河南一看,咳,哪还有什么工厂,早就连技术带产品一窝端走了,——这边还在“日夜攻关”呢,那边却是改头换面大量生产了。
强龙不压地头蛇,老板在河南也不敢闹事,悻悻然打道回府。好在天不我弃,一种油漆落入敌手,一种胶水又发现了。这回老板学乖了,在靖江找了个本地小厂,合作开发,每天早检查,晚督促,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,眼皮子连眨都不带眨。但不幸还是发生了,不知怎么搞的,做出来的胶水总是风干太快,贴东西贴不牢靠,改来改去,质量总差一口气儿。
投入近百万之后,老板只好挥泪斩项目,砍掉了这个怎么改也改不好的产品。然后,嗯,还没有多然后,应该说是很快,噩耗传来,市场上出现了一种新胶水,质量稳定,销量极好,产地正是靖江!托了内线一打听,原来当初人家故意少放了一种配料,所有试验都做两套,明里一套给老板看,暗里一套才是真配方,这边老板频打退堂鼓,那边却是高奏凯旋歌,只等这边壮士断腕,那边马上就点木成金了。
——故事听到这儿,我不禁问了,就这么明抢暗夺,不怕报复啊?说书人答道,哪有不想报复的?换了你你咽得下这口气吗?关键是,那胶水卖得太好了,这世道,有钱就有关系嘛,马上就有头面人物出来打招呼,退回一百万,产品归人家,这历史的一页,就算翻过去了。没过几年,昔日的小厂就实现了年产过亿,而老板去年也才几千万,那个恨啊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……
却说老板经此打击,倍感疲倦,找了一位职业经理人,大权下放,自己把手一甩,退居董事长。该经理人也不负重托,放出十分手段,内修管理,外攻市场,三年之间,生产销售年年上涨,设备、厂房、人数、利润连翻几番。董事长坐地拿钱,喜笑颜开,额手称庆找到一个好帮手。未曾想好景不长,去年年底,经理人找他商议:工厂搞到这个地步,已经到达极限,要想继续扩大规模,就要结构重整了,请赐尚方宝剑一把,我要砍人了。说着,经理人掏出一份砍人名单,——名单上只有两种人:表弟、堂弟。
“砍人事件”的结果是,三个月后,老板炒掉经理人,自兼总经理,再为冯妇,重站前台。老板心知肚明,经理人说的都是大实话,老早一个乡镇企业小打小闹的时候,各位表弟混混也还凑合,工厂一搞大,他们的脚步就跟不上了。如果把这些人都赶下去,再来三年产值翻番,相信这也不是吹牛,老板继续坐地拿钱,身家倍增,也是唾手可得的好事。但老板最后的选择却是赶走经理人,保住众表弟。对外的解释,是亲戚们追随创业有功,不忍离弃,实际上呢,连表弟们自己都知道,亲戚有亲戚的独**值:不在于做了多少贡献,而在于做了多少耳目。老板号称放手,实不放心,总经理怎么折腾都可以,多赚少赚都无所谓,哪怕赔钱也能容忍,唯独不能鸠占鹊巢,把工厂开成别人家的!
故事听到这儿,我不禁又问了,再怎么说,工厂还是老板的呀,就算人马换个干净,那都是打工的小人物,董事长还是他呀。说书人答道,嘿,这不说过了吗,如今是有钱就有关系嘛,经理人只要一有钱,就可以去打通上层关系,***出面来个产业调整,今天跟这个公司组合组合,明天跟那个企业合并合并,后天再拆出一块来独立运行,你的股份呢?你的董事长呢?两下三下就给你拆成别人的了。到时候厂里也没你的人了,指挥也指挥不动了,上面***要搞你,下面工厂再不鸟你,还不是乖乖地束手就擒?老板做了一辈子生意,这种手段见得多了,唯一的办法,就是拿自己人卡紧位置,把工厂牢牢抓在自己手里,叫别人下不了手,商海险恶,一点儿机会都不能给人啊!
听到这里,所有的故事连贯起来。原来,这不是一个家族企业的故事,也不是一个任人唯亲的故事,而是一个诚信的故事,一个产权的故事。当一个社会对于欺骗与偷窃没有惩罚,反而还通过制度漏洞来肯定骗与窃的时候,那必然是人人自危,安全第一。老板不是不想长远发展,只是在既没有产权保障,又面临诚信缺失的情况下,只能先保住江山再说。没法子用人不疑,那就只好疑人不用,数不清的表弟就是这么炼成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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